军旅飞歌李亚军旅小说将军与海浪

军舰漂白的午后时光(中篇)

●李亚

  

  

  第一场:幕启

  一切都像你所看到的,这艘军舰漂泊在海面上。

  这艘军舰随着护航编队刚刚完成一次艰巨的任务:护送由五十八艘商船组成的船队到达安全海域。我们要知道,这支护航编队只有三艘军舰组成,就像新闻里说的那样。我们需要思考的是,三艘军舰护送着这支庞大的商船队伍需要航行两三天才能穿越海盗猖獗的索马里海域,其中有多少意外情况,或者说其中有多少风险……当然,这个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得到。

  或者,我们把所有的问题与解释都暂且放开。

  我们只要   一切都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另外两艘军舰又去执行任务了,而这艘军舰现在已经停泊在这片被命名为A的海域里休整。因为到了护航任务的尾声,由三四只商船组成的一小批船队不需要三艘军舰同时护航。

  这艘军舰没有抛锚,就漂泊在海面上--虽然到了任务的尾声,但随时也会有任务下达。虽然暂时还没有任务,但这艘军舰上的官兵们也没有清闲下来:今天就是八一节,他们打算在异国的大海上过一个有意义的建军节,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文艺晚会。为此,他们早就准备了丰富多彩的节目,为了保证在演出时取得最佳效果,平时有点空隙就反复排练,今天晚上就要演出,他们更要抓紧下午这点时间进行最后的排练。还有,舰容内务等等都需要整理,这是水兵的习惯,不管军舰停在哪儿,即使在休整期间,甲板都要冲洗的干干净净。水兵们都明白,甲板是他们的脸,是他们的床铺,是他们的爱之所在,是他们的生命与灵魂。当然了,还有机械也要保养得更到位,个人内务卫生要比执行任务期间更标准。即便把这些都做完了,那大家也要彻底干净地洗个澡,在确保良好的精神面貌的同时,也可以松弛一下自己的情绪。这些事情,有些是我们用肉眼可以看得到的,有的,则需要我们用心灵去感受。

  现在,我们坐在远处,或者坐在高处,总之,我们是坐在观众席上。我们看不到甲板上水兵们的忙碌情景,也看不到甲板下U型通道里的情景。在士兵餐厅里,正火热地进行着晚会节目的排练,但我们照样看不见。包括舰上每一个住舱里的情景,以及本舰人员--也就是隶属本舰的官兵,还有一些随舰人员--也就是其他单位的随本舰执行任务的人员,他们正在忙些什么,他们正在想些什么,都是我们所看不到的。反正,这艘军舰的内部和外部,都充满了戏剧的元素、小说的味道,充满了钢铁的味道和声音--这些,都需要我们慢慢地展开它,慢慢地感受它,我们才能无微不至地理解它。

  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情景是表象的:大海风平浪静,很适宜疲倦的军舰休息。有几群海豚和几群飞鱼在军舰四周悠闲地游弋着。有几只海鸥或者是军舰鸟在军舰上空飞徊着,抒情似的啼鸣着,那样子好像要落下来歇歇脚。我们还可以嗅到一股强烈的气味,就像燃烧的钢铁一样;我们能感受到这股气味弥漫在海面上。我们还能嗅到海面上散发着一股粘稠的苦腥味;我们不妨把这种苦腥的气味当做海妖的气味,或者当做大海午休后的一个哈欠,就像一个烟鬼,午休醒来后口腔里总有一股怪怪的味道。最后,我们终于看到有一群水兵正在冲洗甲板,他们有的握着水管或者水枪,有的拿着拖把或者抹布,几乎都穿着拖鞋,他们在走动时,脚下会甩出一串串水花。他们头顶是毒辣的阳光,但我们感受不到灼热,因为只有亲历者才能知道,在索马里的海面上,过了午的太阳也差不多可以烤熟鸡蛋。

  这些,就算是我们暂时能够掌握的戏剧以及小说的元素。

  

  第二场:摄像

  小徐,他的名字叫徐磊。他拉开水密门出来时,肩上扛着他心爱的摄像机,刚踏上甲板,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眨巴了几下眼睛。他快步走到护栏那儿,把镜头对准阳光璀璨的海面,闭上左眼,右眼贴在机器上,好像要寻找他需要的新闻元素--这是小徐出场的一个造型,他在任何场合下出现时,几乎都是这个造型。他那架势好像时刻都在执行重要任务,时刻准备着冲到现场,就像部队里很多行动利索的新闻报道员一样。在海面上他没有找到他想要的新闻元素,或许他找到了,也许他什么都不找,只是对着海面试试镜头而已。接着,他把镜头转向甲板,转向正在冲洗甲板的水兵们。

  小徐个子细长,身材偏瘦,走路有点水蛇腰。在这艘军舰上,或者说在整个护航编队里,小徐几乎是个小名人,需要声明的是,他有名并不是他有个绰号叫“旗杆”,而是因为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他取得了了不起的成绩。

  小徐是个三级士官,原本是舰队宣传处的新闻报道员,擅长摄像,舰队凡有重要活动,大家就能看到他肩扛摄像机拉着随时冲上去的造型。他这次有幸随队前来参加护航,他的任务是明确的,即是新闻报道员,又是随舰取证人员。这前一个职责不需要解释,后一个职责解释起来相当繁琐--为方便起见,我们基本上可以做这样的理解:采集与护航有关的所有证据。小徐尤其看重后一个职责,因为这个职责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荣誉,按他自己的话说,这个职责让他有了极大的成就感:在刚进入任务海域的头一周,小徐所在的这艘军舰奉命前往某海域解救一艘被海盗劫持的C国商船。作为取证人员,小徐跟着特战队员冲了上去,他简直忘了自身安危,几乎把整个解救过程全拍了下来。小徐拍的那盘带子,不仅成了这一事件的重要证据,而且也给护航编队提供了重要的研究资料,为编队制定护送商船预防海盗袭击的方案提供了可行的借鉴。小徐因此获得了编队的通令嘉奖,致使整个编队都知道了一个绰号叫“旗杆”的士官报道员不是吃干饭的。

  当然,“旗杆”不是小徐唯一的绰号,他还有一个比较私密的绰号,那当然是专供未婚妻在某个特定时刻呼喊的:面条。

  小徐的未婚妻爱穿旗袍,这是战友们都见过的,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照片上那个穿旗袍的漂亮女人的真实名字;反正只是听“旗杆”小徐叫她杏儿,打电话时他还会低低地叫她的外国名字:麻辣小酸杏儿。据小徐自己介绍,杏儿在银行工作,点钞员。小徐好像对未婚妻这份工作很不满意。他一说起来就拉着很自豪也很无奈的口吻:杏儿小手白白的,手指长长的,本可以用来弹钢琴,但她却用来天天点钞票;别看钞票闪闪发光,但有时候很不卫生。战友们都不知道杏儿喜欢小徐喜欢到什么份儿上,当然也不知道,不管何时何地,也不管大事小事,她一律称他“面条”。有一次她把电话打到宣传处里,刚好是处长接的电话,问找谁,她张口就是:帮我喊声“面条”啦--上边都是小徐的背景资料之一部分,也可以称之为小徐的一点点花絮。这些都与小徐正在做的事情没有关系。

  我们正在广播他的背景资料时,小徐已经悄悄来到正在冲洗甲板的那群水兵中间,把镜头对准目标,开始了他最喜爱的跟踪拍摄--按照他的术语叫做跟拍。他时而扛着摄像机,时而提着它,时而小快步,时而弓着腰,反正他既像个行家,又像个学徒,眼睛始终不离跟踪的目标。

  在画面里,那个长着一张小圆脸的小水兵伸展着两条胳膊飞速奔跑,一会儿左倾,一会儿右斜,明明模仿海鸥飞翔,嘴里却发出战斗机的轰鸣。飞翔的水兵神情兴奋,穿着拖鞋,在湿漉漉的甲板上甩起一串串水花。他在飞翔中突然来了一个急转弯,一下子冲到镜头前,小圆脸顿时覆盖了画面。

  现场出现的这种情况,人物玩起的这种小调皮,小徐司空见惯,他心里揣着得意,脸上挂着含有几分厌烦的微笑,娴熟地后退一步,黑暗的画面里顿时显出那个小水兵的整个身形,包括他的小圆脸。他弓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盯着镜头气喘吁吁,好像累得说不出话来。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在表演,因为对一个天天绕着甲板长跑一百圈的小伙子来说,摹仿海鸥飞翔几小圈算得了什么,何况还有镜头跟着他。   

镜头前的小水兵终于喘息完毕,开始说话,说得十分流畅,而且搭配的手势、表情、动作都好像是事先排练过的:

  自我介绍一下先,我就是飞毛腿陶壮壮。为了能进入“旗杆”班长……哦,我把每一个老兵都称为班长;为了能进入镜头,为了能让“旗杆”班长为我拍一段护航的视频做个永久的纪念,我都私下里准备好久了,光开头的这个海鸥飞翔,我就练了不下一千遍--大家看了觉得很有意思吧!真的,海鸥就是这样飞的,当它准备落脚时,或者准备扑食时,它发出的声音真的很像飞机轰鸣。我学的很像对吧?好了,我现在想说说的我的心里话。能参加这次护航任务,我很自豪,因为在我们同批兵里边,我是唯一被选拔来参加护航的,这在我将来的从军生涯中很重要。我即便以后退伍回到老家,也可以有得显摆的,谁见过这么辽阔的大海,谁见过海盗,谁晕过船,谁看到过海上日出,谁见过大海上的夜空月亮有多么近,星星有多么稠密?午夜时分,军舰漂泊在寂静无声的大海上,天地漆黑一片,没有一丝海浪的声音,没有风,只有一群鲨鱼在磨牙,这时候,是谁抱着枪在甲板上站过岗……只有我!请不要笑话,我实话说,夜里站岗时我也是有点害怕的,除了鲨鱼磨牙,耳边还老是听到海妖唱歌,脑海里老是海盗往军舰上爬……哎呀,当时我手里的枪都要攥出汗啦!你以为我真的害怕吗?当然不是!鲨鱼磨牙,海妖唱歌,都是幻觉而已,即便有几个海盗,那又何足道哉?我不客气地说,就是和世界上最牛逼的那家海军搞一搞才是过瘾的!哈哈,我一旦这样想,夜里站岗我就不害怕了。但是,我要检讨的是,站夜岗时我做不到时时刻刻都很警惕,有时候我会走神,会想家,会琢磨着和我爸打几把扑克,使点小手段赢他几百块……可是,这个自称飞毛腿的小水兵陶壮壮刚说到这儿,忽然被推开了,代替他的是一个留着锅盖头的老兵,虽然是个长脸型,但肤色和陶壮壮一个样,又黑又红,鼻孔里喷着霸道的气息,眼睛里透着精明能干的光芒。在镜头里看上去,这个老兵的面孔就像一个形神具备的非洲黑木面具。他嘴角挂着吊儿郎当的微笑,前后移动着身形,左摇右晃着脑袋,一边比画着V形手势,一边没正经地龇着牙嘻嘻笑道:

  “旗杆”,哥这个距离可以吗?这个表情没问题吧?好,那我就开说了啊--你拍好一点,别把我弄得像鬼似的!哈哈!我先提醒大家一下,大家都不要听刚才那个新兵胡扯,一个水兵在军舰上站个夜岗还害怕,有啥可怕的?海盗又不是海妖,大海的夜晚瞎灯灭火的,他咋敢往军舰上爬?就是爬上来又他妈如何,我一伸手就把蛋子给他捏崩了!不过,夜里站岗想想家是可以的,我刚当兵时,跟着出海执行任务,夜里在甲板上站岗,也想家……靠,我竟然随着他的话把儿说下去了!夜里站岗想家根本就是不对的,应当想想考军校,是考舰艇学院呢,还是考潜艇学院呢?这对我来说,真是困难的选择!当年我是犹豫很久才下定决心的,考舰艇学院!不过很遗憾,我没赶上考试,因为当时有个任务,而且是远海,时间很长,比咱们这次护航的周期还长。什么任务,这是个军事秘密,我不能告诉你,反正都已经过去了,反正我连着三年都没赶上考试,没啥原因,就是有任务嘛,就是出远海嘛!当然,没考上军校不等于说就没出息了,是人才,不一定都得上军校,人才,任何土壤都可以诞生,在平凡的岗位上也可以锻造人才!比如我,我现在是机电班的骨干,有些机械没有我别人还真玩不转!不信你来试试!哦哦哦,说了半天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陆海生,你听这名字就知道我就是为当海军而生的。我现在是机电班的副班长,主要负责……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免得有坏人把我当做特殊人才劫持了!机电班的工作性质你可能不了解,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工作最大的特点就是要能熬夜。只要机器在转动着,你就不能睡觉,你就是想睡也睡不着,因为机舱里噪音太大而来。要问机舱里的噪音又多大,这得请我那条金鱼回答。很遗憾啦,你现在恐怕找不到它了。有一天我正值班,它突然从瓶子里跳出来,哭啼啼地对我说,噪音太大,心脏受不了,我死了算了。说完了它一挺身子,就死在工作台上了。我这样说你肯定不信,当时“旗杆”要是在现场就好了,他可以把实况拍下来,你要是不信,我就让“旗杆”给你来个实况转播。算了,不说这个了。说说我的嗜好吧。我很喜欢一个人安静的时候喝杯咖啡,有人说这个嗜好只要适量就是有益的,比如随舰军医苗大姐,哦,就是那个大美女;有人说这个嗜好不管喝多少都是不良嗜好,比如我们舰上的军医瘦猴,哦,他对人的消化系统最有研究;也有人不说好也不说坏,关键时候还送我一罐咖啡喝,比如舰长。当然,舰长奖励我一罐咖啡,是因为我工作出色。对了,纠正一下,舰长奖励我的是一罐地道的哥伦比亚咖啡豆!我舍不得喝,主要因为,喝这么好的咖啡,那是需要相应的环境的--这个我已经打算好了,等我们这次护航任务结束之日,就是我陆海生复员之时,到那时,我就把这罐咖啡带回老家,因为我家旁边有一家咖啡店,他们善于伺候高级咖啡,他们一定能把这么高级的咖啡豆磨得细细的,煮得香喷喷的!他们店里环境优雅,安静,室内都是竹子,像一片小竹林,真是喝高级咖啡的好地方!同志们呀,请允许我现在闭上眼睛想一下吧,我坐在咖啡店里,我要坐在靠窗子的那个雅座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吧我的高级咖啡煮得香喷喷的,然后,那个单眼皮的小姑娘,端着托板,托板上放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咖啡壶,壶嘴里冒着热气,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味儿,她款款走到我面前,她往小瓷杯里倒咖啡的声音就像小鸟唱歌一样,完了她满面春风朝我一伸手,说话也像小鸟唱歌:海生哥,请慢用……这个名叫陆海生的老兵伸着手摸摸索索,好像他想象的那杯咖啡就在手边,只是,他抓在手里的只是一根水管子。在一阵子嬉笑声中,他嬉皮笑脸地刚睁开眼睛,水管里就喷出一道强烈的水,他被喷得一头一脸,马上扔掉水管尖叫着逃出了画面。   

摄影师小徐为了避水,向后退了一步,我们看到画面跳跃一下。接着,一个手握水管的老兵进入了画面。这个老兵侧着脸冲镜头龇牙一笑,马上又转过身子,正面对着镜头。虽然他的脸也像其他人一样,被索马里的太阳晒得焦黑,但他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只是微笑时在眉宇间露出一点点狡黠来。他冲着镜头说话时,一嘴白牙闪闪放光:

  老陆就是这个德行,一对着镜头就忍不住要吹牛。他在这儿叮叮当当说了半天,我就没听到一句真话--哦,这样说是有点冤枉他了,有时候不小心他也会说几句真话。比如这次他说的金鱼就是真的,可是被他一说,就像假的一样!再比如,他说自己考军校,本来没影子的事,但你听着就像真的一样!把真的说得像假的,是他的智商出了问题;把假的说得像真的,是他的智商又恢复了原来的水平。总之你得和他熟了,才能掌握他这些特性,掌握了他的特性,你也就知道了舰长是不是真的送了他一罐咖啡豆,他家旁边是不是真的有一家咖啡店。看,每个人也就是几分钟时间,我说老陆这个人就花掉了五十秒!算了,让海风把老陆吹到大海尽头算了,或者让他和美人鱼跳舞去吧!现在我说说我自己。我就不说护航的壮举了,这个被说的太多了,有点儿过于渲染,有点儿过度阐释。我说说爱情,说说思念可以吗?要不我就说说我的梦想吧--我的梦想就是,骑着摩托车带着张莉在旷野上飞驰,旷野上一定要开遍了金黄的油菜花!张莉是我的同学,女的,要是男的我怎么会思念他!别笑,你们一笑,我就知道你们智商太高了,你们超能想象。其实,还没到那一步,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向张莉表示爱情。这并不是因为她是个白领,不,她是个金领,也不是因为她老爹有点钱,不,她爹是个富翁!而是,因为我是个水兵,我要经常出海,就像这次护航,一出来就是大半年,我没有时间和人家谈情说爱,我不能经常陪伴在人家身边;哦,这不是高尚,与纯洁什么的也没有关系,我说的不过是事实。看,你们又笑了,你们身上也有人性的弱点,别人一说点实际情况,你们就怀疑,你们就笑!算了,我还是给你们读读张莉写给我的信吧,你们帮我分析一下,她在信上是不是给我了什么暗示,是不是在鼓励我?哦,这封信是我们出海前刚收到的,也就才大半年时间吧--杨过,到咱们住舱里帮我把信拿来,就天天摆在桌子上的那封信,信封上还画了一个蝴蝶结,红色彩笔画的……随着画外音,那个名叫杨过或者绰号杨过的水兵闯进了画面:我可给你找不着,被老鼠拉走了也说不定,被海盗偷走也有可能。还是你亲自回去找找吧--上了场的杨过十分健壮,从画面里看,他好像是个络腮胡,满脸刮得铁青,但他满脸笑容使他显得比较年轻。他一边说话,一边拍着人家的肩膀,不知不觉间,他就把人家拍出了画面。接着,他对着镜头得意洋洋笑出声来:

  刚才那个大花痴是我班长,这是确凿无疑的,“旗杆”可以证明,陆海生可以证明。在聪明方面,他一直是我哥,但自从他心里有了那个张莉,就变成我弟弟了。我要是想让他给我倒杯水,我就问他几句张莉嫂子,我要是想让他给我点支烟,我就提几句张莉嫂子。张莉嫂子本来是他的女同学,本来是他梦中情人,但无形之中却成了我的制胜法宝!哈哈,说来说去也就是一封信,总共就写了半页纸,不到二百字,天天看,都半年了还没背会!哪像我,密密麻麻好几页,搭眼看一遍,一字不落全背个滚瓜烂熟!不信,咱试试!啊,小芳,你辛苦了!我在索马里打海盗,你在家给我生了个儿子!自从昨天给你打电话,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当时我的心一下子跳了出来,一下子跳进了大海里,比火箭跑的都快,比导弹跑的都快!当时我恨不得肋生双翅,一眨眼就飞到你身旁,我要先亲亲你的额头,还要擦干你幸福的泪水,最后,我会抱起儿子,欣赏一下他的小鸡鸡……在一阵说不清是欢笑还是讥笑的喧闹中,这个叫杨过的老兵也被推出了画面,尽管他再三挣扎,一个劲地朝镜头里探脑袋,但最终还是被几个人推了出去。大家都不愿意再听他说下去了,因为这段台词人人耳熟能详,就是鲨鱼一听到他说这段台词,也会立马就昏死过去。这段台词源自一个小品,这个小品是晚会策划人齐干事特意创作的,主要内容从刚才杨过的一番唠叨中我们也可以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原本定的是杨过演主角,可是试了好几次他就是不行,短短一段台词说得颠三倒四不说,他还一上场就咧着大嘴笑个不停。没有办法,齐干事只好换人。杨过虽然被淘汰了,这段台词他反倒彻底消化了,有点空闲他就挂在嘴上,饭前饭后,早起晚上,他都要自言自语好几遍,即便晚饭后在甲板上锻炼身体之前,他也要站在护栏边面对大海演示一番。就是在我们小徐的镜头前,他已经演示过N遍了。

  除了完成新闻报道任务,除了有了异常情况及时取证,在业余时间里,小徐喜欢拍一些官兵们在舰上日常生活的情景。他好像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或许他只不过有一种拍摄的欲望,也许在这些的拍摄中他能够找到新闻素材,也许他使用这些素材剪辑成一条很棒的新闻,也许这条新闻永远也不能播出,只能珍藏在自己的电脑里,在疲倦的时候在看看它,在未来的日子里遇到不快活的事情时看看它。我们还可以再作进一步的猜想,在远海上的漫长时日里,小徐有意把镜头给大家当成一个抒情或叙说的窗口,在这个窗口里我们或许也可以看到他自己的某种寄托……但这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测,也许舞台上的他们根本就没想这些鬼玩意儿,他们依然簇拥着小徐,在欢笑声中把尽情诉说的战友赶出去,把自己留在画面里。

  第三场:排练

  在灯光大亮之前,我们首先听到了是愉快的争论声,铿锵的架子鼓声,适于朗诵的音乐间有舒缓的海浪声,明净而清朗的海鸥啼鸣声,嘈杂的机械声,高昂而富有激情的歌声,锅碗瓢盆撞击声,等等。总之,声音越多越好,越复杂越好,越让我们无法辨别舞台上会出什么事情越好。

  忽然,一个水兵高声喊叫道:“班长--面和好了--做馒头了!”

  随着这一声叫喊,灯光大亮,我们看到原来故事发生在士兵餐厅里。军舰上的餐厅和军营里的餐厅在摆设上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我们注意到桌子腿凳子腿都是固定的--这些部位可以给一个特写,这些特写最好能让我们联想到军舰在大风浪中航行,联想到稳固性之类,甚至能让我们联想到大风浪时官兵们就餐的情景。

  餐厅里正在进行排练,每个节目的演饰人员聚在一起,他们分成几片,在桌子旁站着或者坐着。他们都在专心排练自己的节目,十分投入,简直旁若无人。有两个扎着围裙的炊事兵在门口笑嘻嘻的看热闹,他们一胖一瘦,脸上都带着好奇或者讥讽似的笑容。除了这两个忠实观众之外,在排练的整个过程中,经常会有一两个炊事兵从门口路过,他们都要笑嘻嘻地探头探脑朝餐厅里看几眼。

  灯光渐暗。只有一束灯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扫过全场,停在齐干事他们这张桌子上。上尉齐干事坐在桌边,两个演员站着,正在争执,或者说正在练对白。他们在排练齐干事创作的小品《名字》:在护航途中,一个老兵班长得到妻子生儿子的好消息,他欣喜欲狂,但妻子要求他结合自己参加护航的亲身经历,为孩子取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字。妻子下达的这个任务难住了他。为了给儿子取个好名字,班长与他们班的一个小兵展开了有趣的讨论。

  毋庸多疑,这个小品是结合这次护航任务的,主题旨向是明确的,尽管情节稍显单薄了点,但齐干事自己对这个剧本还是满意的。只不过,他觉得小品这个艺术形式过于肤浅,制约了他深奥的戏剧才华。齐干事上军校时是个文艺骨干,业余爱好戏剧,尤其喜欢莎士比亚与莫里哀,在毕业晚会上他自编自导自演的话剧《大海之梦》非常轰动,不仅当时受到学院领导的高度赞扬,而且给后来数届毕业生们出了个难题。即便毕业之后走上工作岗位好几年了,在重大节日里单位只要举办文艺晚会,他依然是挑大梁的骨干。这次参加护航,齐干事担负的主要工作是新闻宣传,当然了,他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央视新闻与军事频道他都上了很多稿件。同时,齐干事又利用业余时间创作了一部全面反映我海军护航的大型话剧。齐干事依照自己多年来热爱话剧的心得,自度这部作品既有莎士比亚的风格,又有莫里哀的气息,如果能正式演出,一定能产生超轰动效应。本来,他想借舰上准备搞八一晚会的机会,先试演一回看看效果,但是,负责筹办晚会的廖副政委看完他的剧本后微笑着否决了:一,大型话剧不适合综艺晚会;二,根据剧本要表现的宏大场面,我们舰上根本就不具备最基本的演出条件。“小品比较适合综艺晚会,小齐,你发挥一下才华,搞个小品吧。”

  这就是小品《名字》之所以能诞生的背后故事。

  经过好几次讨论修改和排练,包括挑选演员和淘换演员,目前这个小品已经铁定成型了,齐干事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最后的排练上,他希望演出时能达到他想要的那种效果:观众在欢笑之后会有深层的思考。两个演员是舰上的水兵,演班长的是机电班的一个二级士官,演战士的虽然是个新兵,但他是观通部门的业务能手。这两个战士能被齐干事挑中,当然很自豪,都极其自觉地把这个演出任务当做战斗任务来完成。他们只用半下午就把满满当当的十几页台词背得滚瓜烂熟了,在后来好几次排练中也对得严丝合缝,节奏也把握得很好。但是,齐干事总是觉得那儿不大对劲儿,那种别扭的感觉就像一股青烟,他一直抓不住。这次,两个战士刚一开始他就一把抓住了:表情!

  表情!齐干事猛拍一下桌子,随之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叫了一声。所有的声音顿时都消失了,我们看到灯光外的所有演员都朝他们望去。追光灯下的齐干事依然激动不已,他兴奋地指着“班长”:表情,你要注意你的表情!你想想,你在万里之遥的大海上,听到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儿子,你应该是什么表情?惊讶?惊喜?惊呆了?可是你的表情不对,哭不哭笑不笑的,就像鲨鱼咬住了你的脚趾头,就像海盗咬住了你的屁股!

  “班长”嘻嘻地笑着,露出一副憨态:我还是那个意见,在这儿加上个动作比较好--放下电话,默默掏出一根烟,一口气抽完它,用力猛抽,最好把烟头抽出一团火光来。

  齐干事苦笑:还给我耍滑头!你不就想借此机会过一下烟瘾吗?我给你说过了,文艺作品要贴近现实生活;你不想想,在军舰上,除了吸烟室可以吸烟,别的地方可以吸烟吗?亲情电话室里可以随便吸烟吗?接完电话就抽一支烟,这不符合我们军舰上的实际情况。不行,你还是好好琢磨一下表情吧!小王,你也帮助赵班长想想嘛,他在电话里听到老婆生个儿子以后应该有什么样的表情,要是你,你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小王兴奋地舒展着眉宇说:哈,要是我,我觉得我会一下子跳起来,或者猛一下咬住自己手指头,最好是咬着手指头连跳三次……看到齐干事顿时无语了的神态,本来站着的新兵小王腼腆地笑了笑坐下来,左手抓下帽子,右手挠挠青虚虚的头皮--就像我们在一些影视剧里看到的他这类角色在这种情境里所作的动作一样。小王说:我还没有女朋友呢,哪有生儿子的感受。齐干事,你该有儿子了吧,你可以示范一个表情给我们学习一下……“班长”嗤嗤坏笑起来:还儿子!以前的几个不说了,先问齐干事眼前这个对象搞定没有?常年在海上漂着,谁愿意和他处对象?现在的姑娘……齐干事有几分不耐烦地摇摇手:别给我扯淡!没有过有儿子的经验,不等于我们做不出突然有了儿子的表情。我们想想,让我们认真琢磨一下,当巨大的喜悦突然降临时,我们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是不是应该这样--还是应该这样--要不就是这样--你们觉得哪样表情更准确一些?

  两个演员专注地看着齐干事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新兵小王一下子站了起来,用手一指齐干事的脸:就这个!我觉得这个表情准确!我喜欢这个表情!

  “班长”又嗤嗤坏笑起来:你当然喜欢!上次大风浪,你晕船的样子就是这副鬼模样……齐干事和他选定的两个演员在对话时,我们始终都听到画外有人在唱着《我爱这蓝色的海洋》这首经典歌曲,但歌曲只在背景里唱。这时,随着一声嘹亮的歌喉响起,追光灯缓缓移开,照在正在唱歌的廖副政委身上: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壮丽宽广,我爱海岸耸立的山峰,俯瞰着海面像哨兵一样……这首著名的歌曲自诞生以来,在半个世纪内历经好几位歌唱家演唱过,每一个歌唱家对这首歌曲不仅有自己的理解与诠释,而且都唱出了自己的风格。廖副政委,这名海军中校,他不仅音域宽广,而且做什么工作都极富激情,平时他在舰上配合政委做好思想政治工作的同时,主抓文体活动,他不仅乒乓球打得好,象棋也下得出神入化,书法也不得了,最拿手的是唱歌,他唱什么歌都具有歌唱家的气质,尤其是这首经典歌曲,他可以用好几位歌唱家的风格来演唱,而且都能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这次护航期间,在异国的大海上过建军节,意义当然非同一般,所以廖副政委更想把自己经常曲不离口的这首歌唱出新的风格。他试了好几次,最后他决定第一段用歌唱家A的唱法,用歌唱家B的唱法唱第二段。因为他个人认为,A的唱法能准确地表达歌曲的旋律,而B的唱法则更能展示自己高亢的歌喉。廖副政委对自己的这个决定比较满意,甚至有几分得意,因此,他每次练起来都十分下功夫。

  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廖副政委在唱第二段,他把手按在胸前,随着歌声和旋律他的手慢慢展开,挥向想象中的大海: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矫健的海燕在暴风雨里成长,我爱大海的惊涛骇浪,把我们锻炼得无比坚强……一阵子急剧的架子鼓声淹没了廖副政委的歌声,我们随着廖副政委的目光,看到鼓手老兵张正在陶醉地击打架子鼓。老兵张也留着水兵们在远航期间喜欢留的锅盖头,他麻利地击打了一通后,猛地一伸手捏住了锣响,声音绝息了十秒,他才抬起头来。我们看到他五官端正,双眼微眯,表情还在打击乐中。他两眉中间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这颗聪明痣猛一看好像是故意化妆上去的。

  我们趁机了解一下老兵张的背景。

  老兵张是修理班的班长,虽然是舰上兵龄最老的老兵了,但他每天一上班照样满舰乱闯,腰里束着工具袋,这里敲敲,那里打打,好像谁也没有他忙,好像全舰的螺丝都需要他紧上几把。当然他也有毛病,比如,要是到舰长房间换个灯泡,那走时他一定要顺走一包速溶咖啡;要是到政委房间换个螺丝,那他走后政委的香烟一定会少好几根。当然,舰长和政委都知道他这一手,因为这个兵就是他们从新兵带成老兵的。他要是不给舰长和政委来这一手,那两位舰领导反而会觉得不正常,反而会觉得灯泡会再次闪掉,螺丝会马上松动。

  也许老兵张天生是个架子鼓手,他之所以如此娴熟,也许与他每天在舰上敲敲打打有着密切的联系。我们看到他拿着鼓槌的右手包扎着绷带,那是他上午在修理某个工具时划破的。这个绷带使他更具有架子鼓手的风度,也让我们感受到打击乐所具有的震慑力量。

  与老兵张的架子鼓合成一个节目的是时装表演。老兵张捏住锣响,刚刚抬起头,由舰上各个部门的战士组成的时装队便扭着猫步在餐桌间纷纷上场,有戴草帽收稻子的农民,有背着网捕鱼的渔民,有戴墨镜的帅哥,有打高尔夫球的老板;当然有可爱的水兵,他们的水兵服和水兵帽尤其醒目;还有一个潜水员,有趣的是一个扮成美少女的小兵搀扶着他,因为他脚上的那玩意儿走起猫步来实在费劲;更有趣的是一个脸上涂黑的海盗,他在一个全副武装的特战队员的枪口下一步一个踉跄的走着猫步……这些时装队摆好最后一个造型时,接着又是一阵子暴风骤雨般的架子鼓声。

  这个节目是廖副政委的得意之笔。我们这时候看到廖副政委已经站在时装队的造型前,他微笑着左右打量这个造型。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妥,慢悠悠的,但有点突然地问了一句:苗大姐和肖翻译她们几个女同志怎么还不来?谁去喊她们一下!

  灯光大亮。

  我们的视野一下子明朗起来,但我们的注意力却顿时分散了。我们无法再注视那个吹萨克斯的水兵,也无法注视那个表演双节棍的水兵,更无法注视那个表演魔术的老兵--他正在命令一只站立在啤酒瓶口上的剥了皮的熟鸡蛋钻入瓶子里,我们无法等他展示物理作用,或者展示神奇的魔术,因为全场灯光又暗了下去,只有一个我们熟悉的声音拉着唱腔叫起来:班长--馒头上屉了——我们看惯了舞台上的异彩纷呈,我们很少想过那些异彩纷呈都来自于喧嚣与噪杂而枯燥的排练。反正,最终,不管是异彩纷呈,还是喧嚣与噪杂,也不管多么枯燥,都要归于平静。

 

 第四场:哨兵

  两只海鸥,一前一后,它们紧随着进入我们的视线。它们从银光闪闪的海面上飞过来,它们向军舰飞来,它们飞过直升机起降平台,飞过航空指挥塔,飞过炮塔,飞过高高飘扬的军旗,又飞向辽远的大海,直到在湛蓝的天空上变成两个黑点。最后,两个黑点也消失了,但我们的目光却留在了三层甲板上一个哨兵身上。

  我们不需要知道这个哨兵的名字,我们只知道这是个年轻的哨兵,很明显,他都没有刮过胡子,他嘴上的两撇茸毛还像初生的草芽--由此我们甚至可以断定,他还没有和女孩子亲过嘴。按老兵的说法,他连让男人显得体面的毛毛都没扎全。但他全副武装,英姿飒爽。黑色的作战服一看他就是特战队员,他一丝不苟地怀抱钢枪,就像怀抱纯洁的理想与崇高的信念。他头戴钢盔,钢盔下是一张青春洋溢的面颊。因为午后的阳光依然灼人,所以他脸上布满了汗水。因为灼人的阳光刺人眼目,所以他微眯着双眼凝视着远方的海面。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只有在一瞬间他睁开眼时,我们才看到他的双眼闪烁着警惕的光芒。

  现在,军舰漂泊在异国的大海上,这个小水兵,他在站岗值勤的这一刻到底会想些什么?也许他想要一杯柠檬冰茶,或者想要一客草莓味的冰激凌?也许他想起家乡的梨树,梨树上开满了梨花,一群群蜜蜂正在白亮亮的梨花上飞舞。他也可以想起爸爸,那个刑警,都那么大岁数了也没能当上刑警队长,而且经常性的,晚上临睡觉时动不动就牙疼,一牙疼就捂着腮帮子叫他:小强呀--给爸拿块冰敷牙啦--快快快!那个邻家女孩要是在此刻走进他的脑海,他肯定会想起他们坐在美术馆的台阶上,大声吆气地谈论毕加索以及关于绘画的美术原则--当时已是黄昏时分,路灯初上,临街的小吃店里散发着臭豆腐的迷人味道,临分手时,他还简短的给她讲了一下毕加索的老乡达利。当然,他也可以想想当兵入伍那天,或者想一下前不久他们和海盗遭遇的瞬间……也许,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在谛听大海发出的某种声音,或者在扑捉各种天体在同一时刻发出的不同信息;也许他在观察夕阳西下时刻的光线有什么细微的变化。在这些声音与变化中,他将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什么样的感受才会使他感到快乐与幸福……当然,我们根本无法想见,一个水兵在辽阔的大海上独自站岗时有多么单调,就有多么枯燥。或许,我们根本就意识不到,正因为单调所以才有幻想,正因为枯燥所以才有乐趣。

  我们坐在观众席上,面对一个水兵站岗的静止侧影,我们很喜欢想象他的故事,我们很喜欢揣测一下他的心思,甚至我们还要分析一下他的性格,有可能我们还要赞美一下他的侧影就像一帧剪纸杰作。但是,我们按照自己的审美趣味以为他欣赏世界的这一面,而事实上他欣赏的则是世界的那一面。所以说,在这空阔的大海上,也许这个年轻的哨兵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保持着一个哨兵的姿势,尽管他的侧影看上去像是有点想念的意思,好像也透露出一丝渴望的信息,但实际上他却只是在行使着一个哨兵的职责。总之,我们不能知道这些,就像我们无法知道海洋的力量。

  

  第五场:锻炼

  阳光西斜,灼人的热量不减丝毫。军舰的影子在海面上越来越长,这多少给我们一些阴凉的感觉。甲板上锻炼的官兵越来越多,他们都穿着长航服--就是那种质地优良、专门在进行体能训练时穿的米色T恤、深蓝色短裤--因为没有军衔之类的标志,我们无法辨认他们的职务与身份。当然,此刻我们暂时不需要知道他们的身份和职务,需要时我们将会逐一介绍。现在,我们完全可以统称他们为舰员,就像在舰上官兵们相互称呼的那样。我们看到舰员们绕着甲板长跑或者暴走。我们看到甲板上没有悠闲散步的身影,所有的人都在快速前进。一切景象,就像按了一下2倍的快进键,也可能速度比这个稍慢一点点会更接近当时的真实情景。

  午后锻炼的舰员们成群结队,从我们眼前走过。

  现在,走过来的是一个小个子,他浑身汗水淋漓,圆浑的身躯像刚出水的海豚一样。有几个一看就是小伙子的舰员和这个表情亢奋的小个子一起暴走。速度没有影响他们有说有笑。他们好像也在讨论着什么。从他们说话的情形上,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小个子是个中心人物。事实上他是某军校的心理学教授,姓韦,军衔上校,舰员们习惯称他韦教授,也有个别年轻军官称他韦上校。他参加这次护航,主要是调研官兵们在远航期间会出现什么样的的心理问题。我们前边已经做过说明:在日常交谈中,本舰上的官兵称为本舰舰员,而像心理学教授韦上校这样的外来人员,舰员们称之为随舰人员,不管是本舰的还是随舰的,统称为舰员。他们这队舰员走过去时,我们看到有一个舰员的一双长腿上汗毛很浓,被汗水打湿后紧贴在皮肤上,猛一看就像穿了一双黑色丝袜。我们看到韦上校的小腿很短,半根汗毛都没有,只有一群汗珠子。有汗毛的长腿和没汗毛的短腿,都在急促地迈动着,仿佛在生产幽默元素。

  继之而来的是两个随舰人员,走在右边的这个身材魁伟,长脸,他也留着舰上流行的锅盖头,他本来就是个大块头的,这种发型使他看起来更加彪悍。走在左边的是个眉头紧锁的中等个子,瘦,但他的眉目之间则隐藏着精悍,鹰眼,走起来也让我们感受到老鹰的凶猛劲头儿。我们需要知道的是,右边的这个大块头是某高等军事学府的方教授,是一个海战研究专家。左边的是某军事研究机构的高级研究员,虽然我们知道他是研究战略战役的,但我们可以忽略这位研究员的姓名,因为在这一场里他没有台词。我们看到的他们都被晒得焦黑,加之他们神情凝重,使我们一时无法分辨他们的年龄。大块头的方教授一边大步流星地走着,一边急切地说着什么。他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后,我们断断续续听到了他说的话:……由于舰船不足,邓尼茨不同意雷德尔提出的地中海计划……当时,雷德尔提出的策略十分大胆,那就是夺取直布罗陀和苏伊士,迫使地中海的英国军队撤出……我们知道,在二战期间,邓尼茨曾是德军舰队司令,他策划的使用潜水艇攻击英国军舰的狼群战术,已经成为近现代海战史上的经典战术。但雷德尔,我们只知道这个人曾是德国海军元帅,也在二战中犯下过战争罪行。很显然,方教授说的是二战时期的英德海战。我们对这段历史很感兴趣。我们不妨跟随方教授快走几圈,听一听下边更精彩的故事。

  可是,当我们跟着他们来到后甲板上时,却被另一番情景迷住了。

  在相对宽阔的后甲板上,我们看到两队舰员正在较量仰卧起坐。在这片男人的天地里,这两队小伙子都光着膀子,脚对脚躺成两排,就像旧式服装上一排布扣子,又像一幅对仗工整的对联。他们两手抱住后脑勺,所有的膀子又黑又红,所有的腿都绷得笔直,所有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所有的躯体都水淋淋的。在西斜的阳光下,他们活像油泡过了一样全身闪闪发光,活像强劲的海神在角力时刻,表情无不是洋洋得意的,当然还要带些蔑视敌手的眼神。

  有一个老兵尤其兴奋,他弯着腰叉着腿,站在“对联”横批的位置上,握着双拳,挥左拳为左边的舰员加油,挥右拳为右边的舰员加油,他那副劲头儿,既像裁判,又像教练,又像一个挑拨离间的专家,反正他的架势看上去比两边的舰员还要卖力。他形体粗壮,腰似油桶,脸色如炭,长着一双金鱼眼,活像金刚一样;他面带幸灾乐祸的嬉笑,龇着一嘴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大声吼叫:九百八,九百八十一,九百八十二……围观的舰员们个个表情亢奋,手舞足蹈,嘴里不停地发出“嘘”“靠”“爽”“搞”“挺”“强硬”“顶他”“暴烈”“雄起”“匾他”……反正他们吼叫的都是一个字或者两个字,有的我们能听明白,能写下来;有的我们既听不懂,也没法写下来--我们只能把这些当做老虎或豹子的吼叫,或者当做已经灭绝的动物在沉吟,比如恐龙。我们几乎也弄不懂这些字在此刻所特指的含义,我们也不必要弄懂,因为,因为这是属于他们的语言,可以肯定他们一定能全部理解并及时领会。反正只要他们觉得刺激就行,或者只要能刺激他们就行。反正,只要我们听了会觉得有一股劲头儿涌上来就行。

  在这群吼叫的舰员里,我们注意到只有一个舰员没有吼叫。他拉着跪姿射击的姿势,蹲在“对联”的这头,和那个挥着拳头数着数的老兵正面相对。他与大家不一样的是发型,他是那种刚劲的寸发,这在一群留着锅盖头的舰员们中间十分显眼。他左手按在曲起的左膝上,右手不自觉地抚摸着新冒出的胡茬,脸上不动声色,嘴里一言不发,我们看不出他是否欣赏眼前的较量,或者眼前的这种角力是不是引发了他的某种哲思。

  我们可以知道他是舰上的政委秦三宝。

  其实,秦政委的名字不叫三宝,这只是舰员们对他的昵称。这个昵称是他凭着自己的工作作风获得的。作为舰上的政治委员,做好思想政治工作是他的主要职责。当然,秦政委在履行这一职责方面也是首屈一指的,也是得到过上级首长多次表扬的,同时也舰员们真心拥护的。他的工作方法多姿多彩,周到细致,而且善于总结经验。比如它最拿手的思想政治工作,他总结如下,一,在日常工作与生活中都能和舰员们打成一片,是做好思想政治工作一大法宝。二,在困难与利益面前都要把舰员们当成亲兄弟,是做好思想政治工作的一大法宝。三,设身处地的想方设法解决舰员们的后顾之忧,是做好思想政治工作的一大法宝。

  论说这样的经验没什么了不起的。秦政委之所以能因此获得“三宝”这个昵称,也确实不是因为这三条经验他总结得好,而是因为他按照这很平常的三大法宝始终都做得很好。现在,我们依照三宝政委做总结时的行文方式,这样总结两队舰员正在进行的仰卧起坐比赛:仰卧起坐是对抗寂寞的一大法宝,仰卧起坐是发泄过剩精力的一大法宝,仰卧起坐是可以医治思念的一大法宝,仰卧起坐是消解种种欲望的一大法宝,仰卧起坐是锻炼腹肌的一大法宝,仰卧起坐是治疗颈椎病的一大法宝,仰卧起坐是可以替代诉说的一大法宝,仰卧起坐是可以替代倾听的大一法宝……我们注意到,在甲板上锻炼的舰员们并不是都像我们这样被“仰卧起坐”所吸引,绕着甲板暴走的舰员们走到后甲板时照样疾走如飞,甚至都没扭脸看一眼,只管专注于脚下的甲板,就像专注于自己的职责或者爱情。于是,我们意识到,在漫长的远航期间,类似仰卧起坐这样的对抗赛在舰上早已司空见惯了。

  我们还注意到,谈论二战期间英德海战的方教授和他的“走友”、那个没有台词的研究员,又走过来了,或者说再次走进我们的视线。这次,精于演说的方教授说的是瓜达尔卡纳尔海战:……在努美阿,暴躁的哈尔西决心倾其所有背水一战,不仅要加速对瓜岛的增援,还要尽快斩断日军伸向瓜岛的运输线……哈尔西是谁,我们只要翻阅一下相关资料就知道了。在资料中,我们还会知道,美国著名的海战史专家莫里森教授把瓜达尔卡纳尔海战称之为“当代最残忍的海上战斗行动”。

  方教授在讲述时,还配以果断的手势。遗憾的是,我们刚听他说了两句,他们就走了过去。随之而来是那个小个子,我们的心理学教授韦上校,有的舰员称之为随舰人员。他比我们在前边看到他时出的汗更多,身上的长航服都湿透了,都滴水了,他,他就像个小型洒水车一样,走过的甲板上落满了水珠子。刚才和他一起的几个舰员都落在了后边,只有一个高个长腿的舰员还和他保持着平行。他们从我们视线里走出去的那一刻,韦上校侧着身体,踮着脚尖仰着脸,给那个高个子舰员说:我说过,我说过多次……他走出了我们的视线,后边的话才传过来:保证睡眠是调节心理的最好方法。我们听到这句话时,看到的却是两个嬉皮笑脸的舰员,他们长相非常相像,好像双胞胎哥俩,也许他们就是双胞胎,同在这艘军舰上服役。他们笑嘻嘻地看着前方,好像在看着什么人一样。弟弟说:我讨厌这个小胖子,海都没出过,还装作神马都懂!哥哥把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嘘嘘!别小瞧这个教授,他是个专家,他在研究我们在执行护航任务时心理上有什么变化,要是有什么变化,他就会给我们进行相应的心理疏导!弟弟走出了我们的视野,他的话却想在画面上:疏导?我要他疏导?等我一百岁时让他来帮我导尿吧!

  一千九百六十一!

  随着一声大叫,我们再次看到那个活像金刚的老兵还拉着那个架势,正在竭力数数:一千九百六十三……我们看到,只有两个舰员还在做着仰卧起坐,其他舰员都躺在原地大口呼吸,就像刚出水的鱼被尾对尾摆成工工整整的两行。剩下的两个,那个还在强撑的是机电班的张斌,他抱着后脑勺,每起来一寸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那个一直轻松自如的是罗经室的赵亮,他还闭着眼睛,就像睡觉刚起来,又像马上就睡着了,反正他那样子不像是由血肉构成的躯体,很大可能是由螺丝或者集成电路构造的。数数的金刚老兵已经彻底放弃了强撑的张斌,他把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智慧,所有的敬佩,包括所有的心血与所有的爱,都献给了体力无限或者说是毅力非凡的赵亮身上:一千九百九十一,一千九百九十二,一千九百九十三……我们看到,昵称三宝的秦政委依然不动声色,依然一言不发,他还保持着那个跪姿射击的姿势,他的左手仍然按在左膝盖上,只是抚摸胡茬的右手停住了,好像被粘在嘴唇上了。他拉着这副姿势,是想看看张斌什么时间彻底溃倒,还是想看看赵亮到底能坚持多久?看样子他自己好像也拿不准,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赵亮,这个他最喜欢的老兵,不仅体力是超常的,而且能耐也是超常的--他完全可以一边做仰卧起坐,一边进入梦乡。正是因为具有这种特异功能,所以他此刻的动作一直是标准的规范的,因为他的梦是安详的是静谧的。

 

  第六场:拔牙

  没有声音,好大一会儿都没有声音,甚至有些过于寂静了,甚至让我们产生了寂静的意识。就在这种寂静的意识在我们的大脑里越来越粘稠时,我们看到一个穿深蓝色作训服的海军中校--他的作训服穿得非常严整,严整得让我们有些小小的惊讶。这是气象工程师龙德宝,舰员们都叫他龙工。我们看到龙工捂着腮帮子进了诊室--或者我们首先看到,就像我们见过的那样,在诊室里的军医英格也穿着那种质地优良的长航服,虽然她的长航服显得有些肥大,但依然凸显出她健硕的身躯。她正在量体重,我们看不到她的重量,但她神情凝重地看了一下磅秤上的数字之后,脸上顿时露出得意或欣喜的表情。很显然,她的减肥计划又前进了一大步,或者她至少成功地保持了原有的体重。接着,她咧嘴一笑,双脚一并,跳下磅秤。这时,我们才注意到她脚上穿的是一双红色运动鞋,就像红玫瑰那样的红色。她兴冲冲地抓起桌子上的兵乓球拍,转身就要出门时,差点和站在门口的气象工程师龙德宝迎面相撞。

  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气象工程师龙德宝一直站在诊室门口,一直注视着军医英格量体重的整个过程。他捂着腮帮子,好像牙疼,好像被英格量体重时的某个细节迷住了。

  英格说:……

  龙工捂着腮帮子皱着眉头说:……

  军医英格说话时表情像是很关心,也像是有些愕然,甚至有些不耐烦的成分。龙工程师说话时带着苦笑,带着无奈,或者有着几分讨好。总之,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表情,听不到他们说话,好像话筒出了问题,好像音量开关忘了打开。我们看到,英格医生后退一步,把兵乓球拍放回桌上,拉过一把椅子放在桌子前。捂着腮帮子的龙工进门,一边点头致谢一边坐在椅子上。

  英格医生到水池边洗手时有了声音,但不是水龙头的声音,而是排气扇的声音,接着我们听到电话铃声。我们的目光由天花板上的排气扇转到电话上--诊室的那部浅灰色电话固定在桌子上。英格没有接电话,龙工还捂着腮帮子。我们正奇怪他们怎么不接电话时,电话声消失了,接着,门外楼道里传来了一个小伙子的喊叫:文书--小白!小白--文书!电话你也不接!快到舰长房间去一下!

  英格一边擦手一边微笑着说:吃药还是拔了?

  龙工捂着腮帮子,痛苦,果断,恼怒,说:拔了……拔、了……英格微微一怔:这次真下决心了?

  龙工捂着腮帮子,沮丧地点点头。

  英格面带胜利的笑容:早就让你拔了,你非不拔。一颗坏牙,还宠物似的养在嘴里!滋味不好受吧?

  龙工捂着腮帮子苦笑。

  英格打开医疗箱,拿出一把钳子,走向龙工:仰头,张嘴。

  龙工捂着腮帮子左右躲闪:药,麻药……

  英格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你铁嘴铜牙的,还要麻药!

  然后,她取出注射器和麻醉剂。她的动作娴熟,老练,一看就不是只拔过一颗牙的,所以,英格医生是否能够顺利地拔掉龙工的那颗坏牙,我们不用担心这个。我们现在需要注目的是,英格医生正给龙工的牙龈上注射麻醉剂。

  这时候,第三个人物上场了。他人还没到诊室门口,声音先传来了:英格医生,咱们该去打乒乓球了!

  来人是舰上的作战参谋王平,上尉军衔,不过他也穿着长航服,我们看不到他的军衔。

  在这位王参谋走进诊室之前,我们可以爆点他的小料,他年近而立,未婚,是个军事迷,就是网络上说的“军迷”。当然,网络上的那些“军迷”与他这个“军迷”是没法相提并论的。我们还要再进一步介绍一下,王参谋在舰上不仅负责作战业务,他还要负责军务工作。他做前一个工作时,全体舰员都觉得他了不起,当然包括舰长。他做后一个工作时,大部分舰员都觉得他有些唠叨,有些不讲情面--王参谋的这一缺点,也可以说这一特点,不是最近才发现的,从起航前刚上船时大家就感受到了,而感受最强烈的应该是英格医生。

  英格他们医疗队上舰报到时,就是王参谋负责迎接的。当时大家互不相识,只是觉得王参谋言谈举止比较沉着果断,而且在不知不觉中有那么点霸气露出来。英格很喜欢有霸气的军事干部,或者说她很喜欢有这种气质的男人,她不喜欢那种很娘的男生。当时她还想,如果在以后的航行中他需要做个手术,她一定会给他做得十分符合他这种性格。但是,安排好住舱之后,王参谋提出了内务要求。如何把自己的住舱和全舰内务标准保持一致,王参谋进行了细致的讲解,并且拿英格的被子做了两次示范。看着床上棱角分明的被子,英格心里不是佩服而是对抗,因为她意识到,在大半年的远航中,要想每天都保持这样的内务标准,简直是一种折磨。为此,英格医生当时就耍起了倔脾气,她用实际行动表示了自己的态度,挑衅似的,从衣箱里拿出一支塑料蝴蝶兰和一个精细的铜瓶(参加护航,她居然带这些玩意儿,谁能猜到她那根神经出了问题吗),插好,摆在床头柜上--这显然是不符合内务规定的。但那个王参谋也很奇怪,他看着那朵塑料蝴蝶兰,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便出去了。王参谋走了好大一会儿,英格才醒过神来。醒过神来的英格医生,嗅到住舱里回荡着一股遒劲的气息--只有霸道而且勇敢的男人才会有的气息。

  当然,我们也可以不知道这些曾经的不快,或者不必了解得太具体;我们也不妨把那点小小的不快当做他们后来在工作之余一起打乒乓球的一个缘由,或者一种动力。在漫长的护航期间,业余时间里,有的舰员喜欢下象棋,有的喜欢练书法,有的喜欢吹口哨,有的喜欢练哑铃,有的喜欢边练哑铃边吹口哨,有的就喜欢在甲板上长跑或者暴走,有的喜欢天南海北狂聊个没完,有的喜欢拉小提琴,翻来覆去地拉那首《大海之上》……而他们,也就是王参谋和英格医生,他们最喜欢的运动项目就是打乒乓球。在甲板下的U形通道里,有两台乒乓球案子,在午后,不值班的舰员有很多人像王参谋和英格医生一样,喜欢到在那儿打乒乓球。他们不是为了简单的锻炼身体儿打乒乓球,为了提高技艺,为了荣誉,他们还举行比赛。要是混双赛,王参谋和英格医生准是一家,要是单人赛,他们就是天生对手。有一点需要挑明的是,不管混双还是单人,只要和王参谋一起打乒乓球,英格医生一定会穿这双红色运动鞋--就是玫瑰那样的红色--因为她是一个大龄未婚青年……但是,我们一定要明白,不管我们的想象力有多么丰富,所有的故事依然不会按照我们的意愿去发展,因为所有的故事都有它自己的规律。如果它要是按照我们想象的那样发展下去,那命中注定,它处处都会显露出编造的痕迹。

  我们这么一转念的工夫,王参谋已经进了诊室,他好像忘了自己是来找英格医生打乒乓球的,一看见气象工程师龙德宝,就好像一下子遇到了多年不见的知己,马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面对面地和龙工聊起来了,一分钟都没用,就聊到了热火朝天的状态。他左手挥舞乒乓球拍,做着扣杀,做着横推竖档,做着应有尽有的各种姿势,竭力配合着自己滔滔不绝的谈吐。想必麻醉剂已经起了作用,虽然还没到可以拔牙的最佳时刻,但龙工的手离开了腮帮子,因为他习惯了用这只手做手势以强调自己的某一句话--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是把所有的牙全拔掉也挡不住他的语流,而且绝对要配上手舞足蹈。英格医生也加入了他们的交谈,仿佛对他们的话题很感兴趣。她发表自己的高见时,目光穿梭般在王参谋和龙工的脸上循环着,和他们交换着眼神,她的眼神不停地变化着,一会儿好像要询问王参谋对自己高见的看法,一会儿好像是对龙工的某一看法表示赞同。

  这一情景我们看着好像很陌生,但事实上它经常发生。在漫长的护航期间,只要王参谋一旦和龙工在一起,这样的情景就会出现。有时候他们会特意到会议室里进行讨论,有时候会在住舱里热切辩驳,即便傍晚时分绕着甲板暴走时,他们也是唇枪舌剑边走边说。只有到了落日的那一刻,他们才会停下步子,停下口舌,一起站在护栏那儿一言不发地观看海上落日,或者眺望逐渐暗下来的海的远方。起先,一看到王参谋和龙工在一起谈论,很多舰员马上就会围过去倾听,但后来一碰到两个人在那儿谈论问题,大家马上绕道而行。因为大家已经知道了,他们谈论的根本就不是一个话题,辩驳的也不是一个内容。王参谋说的是海战,是高科技在当代军事领域的应用;龙工程师说的是气象,是海洋气象的变化多端。但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他们的热切交谈。也许因为漫长的航行激发了他们的演说欲望,也许他们无意间的谈论淹没了远航的寂寞与枯燥。反正他们交谈得那么投机,那么融洽,仿佛交谈的是无关紧要的家庭琐事,或者是至关重要的爱情传说,也可能是复杂的国际形势,也许是某个明星的八卦绯闻。不过,他们显现的这些状态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因为优秀的人总是有些地方超越常人,而且越优秀他们超越常人的地方就越多。比如诉说,比如观看,他们的诉说一定是很多人瞠目结舌望尘莫及的;他们观看的风景也许只是一朵花一棵草,但很多人伸长脖子,把脖子伸得比长颈鹿还要长,但他们就是看不见,连流动的空气也看不见。

  上述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都是我们现在看不见的,因而也可能不是真实的。但我们根据上述情景,我们要能感受到类似的氛围,而且渴望自己能在现场,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英格医生一样,在亲身体会的同时,不仅能找到自己的话题,而且也会像他们一样,论说起来滔滔不绝,旁若无人……我们隐隐约约可以分辨出,他们交流的也不是牙疼,龙工也不是在解释自己牙疼是因为忙于解读未来一周的海洋气象而好几天睡不着觉,英格医生讲解的也不是为龙工医治牙疼的良方,王参谋说的也不是乒乓球的比赛规则;当然,他们谈论的也不是关于护航的种种见闻。

  我们看到王参谋刚谈到兴头上,听到他说的是英阿马岛战争,福克兰群岛战争中的电子战简直让他忘乎所以。龙工的牙疼被麻醉了,疼痛暂时被蒙住了,于是他又恢复了杰出的口才,也恢复了在演说时的神秘表情,他说的是爆发性温带气旋,有一种威力巨大的“气象炸弹”几乎让他神魂颠倒。英格医生,我们的英格医生,她说的是一部电影,或者是一本书和一首流行歌,也许是她喜欢的某种小吃,可能是一次逛街时的偶见奇闻,或者是关于星座的谬论,也许是防晒霜,或者是她为什么当兵,可能是她爸爸或同事或同学的某个搞笑桥段,或许她想买一辆车,她也可以说说自己的初恋以及某段失败的恋爱……当然,也可能是她为什么在打乒乓球时喜欢穿那双红色运动鞋,就是红玫瑰的那种红。总之,她谈论的与诗歌没有关系,或者她所有的话题都与诗歌有着密切的联系……突然,我们的英格医生突然间住了嘴,她不再说一句话,可能她眼见着自己插不上嘴,或许她刚刚意识到没有人搭自己的腔,我们也可以认为她对那两个男人如此密切的谈论厌烦了,反正我们看到她再次站在磅秤上,我们也可以把她的这个动作认定为:她以称体重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突然,急促的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正在迷醉于诉说的两个男舰员嘎然而止。

  我们把目光再次转向那部固定在桌子上的浅灰色电话。

  电话铃响了三声之后,我们回到开始时的寂静。片刻之后,门外楼道里传来了一个小伙子的喊叫,这个小伙子的声音我们是熟悉的:苗大姐--排练了!还在士兵餐厅……打你住舱电话你也不接,廖副政委叫你赶紧过去呢!

  英格医生既像恍然大悟,又像如释重负,她跳下磅秤,一把抓起钳子:哎呀,拔牙!麻药劲儿快过头了!

  我们看到王参谋站起来,右手拿起乒乓球拍,左手里的乒乓球扔在拍子上弹跳着,他依然意犹未尽,扭过脸得意洋洋地冲着我们说:当时,英军之所以广泛采用无线电电子斗争手段,部分原因是他们那时候还没有远程对空雷达警戒飞机对舰艇的掩护……可是,他下边的话被寂静淹没了。

  就像观看陈旧的默片一样,我们看到英格医生把钳子插进龙工嘴里,我们看到王参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我们看到他还幽默地用眼神鼓励龙工勇敢一些,我们看到英格医生拔下了一颗牙,我们看到她把一个酒精棉团塞在龙工嘴巴里,我们看到龙工捏住自己的那颗倒霉牙齿举到眼前仔细观看,我们看到他咬着嘴唇,他的表情由疼痛变成了忧郁,由忧郁变成欣喜,仿佛眼看着那颗牙齿逐渐失去光泽,逐渐陈旧,逐渐腐烂,逐渐幻化……终于变成了一颗恐龙牙齿的化石。

  第七场:日记

  文书小白打开一个深红色布面精装的大本子,开始写日记。

  我们看不到他的全身,只能看到他有一张清秀的面孔,这张面孔显得从容,显得沉静,显得桀骜不驯……总之,望着这张面孔我们就会想起青春,想起睿智,想起纯粹,想起知识,想起我们青少年时代的梦想……他坐在桌前,抬头就能看到舷窗外的大海,因此我们也看到了大海依然风平浪静。我们随着小白的目光,看到太阳西悬在海天一线间;海面上闪烁着层层叠叠的夕阳光芒。我们甚至嗅到大海在傍晚时才会散发的疲倦的气息,还能感受到大海在傍晚时才有的那种宁静。随着文书小白奋笔疾书,我们还听到他的心声:

  ……

就像大海的情绪变幻莫测一样,在海上的日子也时刻都在变化着,有一天是瑰丽的,有一天是诡秘的,有一天充满了幽默,有一天是危险的,有一天也许是欢乐的。当然,更多的日子是因为内容重复而显得苍白枯燥——你要是不相信这种说法,请你跟随我们的军舰在大海上待几个月试试。反正我是这么感觉的,在我的日记里我也是这么记录的。你要想知道详细情况,你得细细阅读我的日记。但是,很抱歉,日记是不能随便给别人看的。虽然,现在有很多大人物的日记都公开了,但我的日记不会公开。我不是个大人物。我认为我的这本日记就像少男少女的一个春梦一样,我只想把它藏在内心深处。

  我不喜欢用电脑写日记,因为电脑不管具有多少高科技含量,但它毕竟是机械的,它在方便我们的同时,也无形中阻碍了人类智慧的发挥,它使我们变得懒惰,并且逐渐消融我们的记性,使我们遇到事情时往往不再思考细节,让我们变得越来越依赖它……反正,我觉得只有写在本子上的才能称之为日记……正像你所看到的,我这个日记本就像一本杂志那样大,是深红色布面精装的,足足有三百页。我很喜欢它的厚度,就像我喜欢重量一样。是的,我喜欢重量。我也喜欢这种没有横线或者方格的白纸,就像喜欢我们海军的全白夏装一样。你可能会觉得我有点怪癖有点固执,但这是我的性格。

  说老实话,当我得知我们军舰要执行护航任务那一刻,我就想:我得写一本护航日记。是的,就是地球人都知道的那种日记。我就是想记录一下远海见闻,或者在远海执行任务期间的一些个人感想,不是为自己在从军生涯中做一次完美的记录,或者要对自己的人生做一次检阅——这种大而无当的说法太高尚了。我的用意很明显,就是留个念想,当做一种荣幸,或者等我老态龙钟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也算是个甜美或者苦涩的回忆。

  需要说明的是,我以前从未写过日记,包括上大学时也没有写过日记。尽管我在大学里读的是中文系,但我从来也不知道日记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类似于应用文或者记叙文之类--去他的应用文和记叙文!反正我只管按照自己的方式记日记,今天想多说几句就写长一点,明天不想说那么多废话就写短一些,一切都要看我的心情而定,管它是否符合日记的句式文体,管它有没有日记的简洁直白……尽管有很多例子证明,一些历史人物的日记,如今已经成为很多人勾画历史的线索和凭证,但我一直认为,那些日记也未必都是诚实的,它根本留不住生活的真实面目和声音,至多会留下几缕转瞬即逝的历史烟岚。所以,我在书写自己的日记时,时刻警诫自己,一定要如实地记录眼之所见和耳之所闻,哪怕一个浪花,哪怕一头座头鲸跃出水面的瞬间身影,哪怕一只塘鹅失群后的一声啼叫,只要我看到了,只要我听到了,我都要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如实准确地描述出来。我心里清清楚楚,这样做不是为了炫奇,也不是为了流传,而是为了保持一份诚实,从而使自己内心安静。这也是我入伍以来养成的习惯。

  因此,有关军舰,有关护航,有关大海,有关狂风巨浪,有关鲨鱼的微笑,有关海上日落与日出,有关海盗的模糊面孔,有关我晕船呕吐的狼狈样子,在我的日记里都保持着原始的记录。谁要是有机会看到我的日记,我敢保证,他就可以从中感受到晕船的滋味,甚至还可以听到海妖的迷人歌声。

  在漫长的航行中,有一些舰员经常失眠,他们说是时差,是气候,是一成不变的狭窄空间,是思念,是枯燥,是生理,是等等等等原因造成的。我不知道哪一种原因是正确的。我有时候也会失眠——你知道,像我这个年纪,失眠是多么难得的事儿呀!我不像他们,一失眠就到U形通道里做俯卧撑,练倒立,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通身汗透,然后回到舱室一头倒在铺上,以为这样就能立马进入梦乡。其实,那不是对付失眠的最好办法。我睡不着觉,就翻看我的日记。很奇怪,看着我亲手记录下来的文字,有时竟然会感到一丝神秘,有时候又有些茫然,这种心情就像观看沙漏解析时间。我常常对自己记下的事情充满迷惑,偶尔竟然怀疑这些文字是不是自己写下的。我很奇怪,为什么,一本朴素的日记,在时间的流淌中变成了一面魔镜,只要一翻看它,我就会看到自己在大海上才有的那种木讷而固执的神情,就会闻到大海潮乎乎的咸味,就会觉得住舱有些摇晃,有时候还会看到大海如镜,夕阳在镜面似的大海上闪烁着诱人的金光。

  当然,这也许只是我个人的怪异感觉。

  有些遗憾的是,我并不是每天都写日记--我虽然固执,但我不喜欢什么事都弄得一板一眼的。值得庆幸的是,在翻看日记翻到那些空白的日子时,我居然能很快地为自己的偷懒找到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斑斓的拼贴照样可以表现一幅画的全部内容,照样可以坦陈我想书写的主题。然而,几个月下来,这些长长短短的日记,宛如规格不一的砖石,砌成了一个连我自己也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你说奇怪不奇怪。

  其实,我这本日记也没有什么古怪的,大不了它就是一本日记,它记载的不是历史事件,不过是一个新入伍的大学生在海上执行任务期间的见闻而已,一些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琐事而已,比如今天……随着小白的心声,我们在笔记本上看到如下几行字:

  今天是八一节,是我们的节日。整个上午,全舰都在搞卫生,都在整理内务。晚上舰上将要举办联欢晚会。我刚才去士兵餐厅里看了,很多舰员都在排练节目。下午,甲板上就像昨天一样,很多舰员在暴走,一个个壮得牛一样。在后甲板上,秦政委带着两队舰员在进行仰卧起坐比赛。负责新闻和取证的那个徐班长,又像往日那样,在前甲板上拍摄一群正在冲洗甲板的舰员;我肯定他不是做什么么新闻,可能就像我写日记一样,他不过是用镜头来记录护航期间的官兵生活,也许他也想给自己留下一些念想吧。几个老兵你争我抢,抢镜头……小白独白的同时,在我们脑海里出现了这些画面:士兵餐厅里的排练,突出的是廖副政委正在歌唱;甲板上舰员们正在暴走,一个个汗流浃背;方教授和心理学家韦上校一闪而过之后,我们看到秦政委还是保持着那个观看或者等待的姿势,他面前只有那个已经进入梦乡的赵亮还在一板一眼地做着仰卧起坐;前甲板上,几个老兵正在争抢镜头。最后镜头里是正在喝咖啡的陆海生。

  这时候,小白的声音再次想起来:我不喜欢机电班的陆海生,一个老兵,没一点老兵的样子,动不动就拿我这样的新入伍的大学生开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舰长却把这个神经兮兮的老兵当成宝贝,前几天让我给他送去一罐咖啡豆,刚才又让我给他送去一盒方糖。我送方糖时,在甲板上正好碰到他在那儿对着镜头吹牛……小白的声音突然停止,接着我们听到舒缓的音乐声,接着,我们听到广播通知:全体舰员抓紧时间到餐厅就餐!十八点四十五分后甲板集合看演出!全体舰员抓紧时间到餐厅就餐!十八点四十五分后甲板集合,看演出!着作训服,带马扎!

  我们看到文书小白收起笔本,我们看到他把笔夹在本子里,我们看到他把本子放进抽屉里,我们看到他从容不迫地锁上抽屉。

  接着,一道白光抹平了一切。

  

  第八场:幕落

  一切都像你所看到的,这艘军舰漂泊在海面上。

  一切都像你现在看到的,晚霞给军舰蒙上一层神秘的光环。

  我们应该还留意到,在前甲板的炮塔上,停栖着一只军舰鸟。也许它在思考这一天的飞行,也许它在等待因为贪吃而迟到的伴侣。它安详地卧在那儿,眯着眼睛,打量着平静的海面,就像打量远离多年的故乡。而此时,大海正在晚霞中的低语,鲨鱼与海豚还有飞鱼,依然游弋在军舰的四周。

  而我们,只有静静地等待演出开始。

作家简介

李亚,安徽亳州谯城人。著有中短篇小说多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万花球》等两部,长篇小说《流芳记》《花好月圆》等四部,获过“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等军内外文学奖数次。

谯城区作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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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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